王:大概是在1962年前后,我无意中接触到了法国印象主义和其后的表现主义美术作品,很奇怪,灵魂像被一撞,一下子就爱上了。就在这年,我有缘结识了老书家祝嘉先生和宋季丁先生,像打开了书法宝库,读到许多古代的作品,觉得和法国的近代艺术有异曲同工之妙,真正感到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自豪。祝嘉老不要学生学他的字,要学古代经典,现在才意识到这是十分高明的。宋季老随和健谈,才华横溢,因住得近,我得以常相过从,得益良多。
赛:对于当代书法的笔墨创新您怎么看?
王:书家不是理论家,美术家,要拿出具体的线条来,画家要拿出具体的形、色,作曲家要拿出具体的音符,作者的精神意境才能附丽,这也是《石涛画语录》篇首即论“一画”的意义所在,也是黄宾虹与学生书三句不离用笔的意义所在。“以古人之精神万世不变,全在用笔之功力……静观古名家之优绌,无不由此而分”“笔墨之法,无非如锥画沙、屋漏痕、折钗股诸诀。详论书法中,学者人人能知能言,惜乎用力细心体认者少,所谓皮相而已”。一般学书者喜欢奢谈高蹈,以为用笔是低层次的技巧。其实,用笔或者说笔墨,是精神的外化,意境岂能脱离笔墨独立存在?两者应是一块硬币的两面,是相互依存的。黄宾虹用平、留、圆、重、变五字诀简洁深刻地总结了古人的用笔法。平,即锥画沙;留,即屋漏痕;圆,即折钗股;重,即高山堕石,变,指灵活应用。
线质是书法艺术的生命线,要力戒软弱漂浮,或者僵硬单调。柔韧的线条是最好的。线条有力度是最基本的,一如人的健康,如果病恹恹的,就别论美不美了。
赛:据我了解除了书法以外,您的涉猎非常广泛,这些不同思维的相互碰撞对您的艺术创作有什么影响?
王:《旧唐书》有言:“士先器识而后文艺。”我兴趣广泛,涉猎大量中外文史哲和艺术资料,披沙拣金,乐在其中。视野会日益开阔,审美也变得越来越敏锐,也更有包容心。书法的传统是几千年的深厚传统,有的论者以为甲骨文是最早最原始的,大草最后最高级。按此逻辑,四言的《诗经》、五言的陶诗岂不低于后起的唐诗、宋词、元曲了?事实上诗论界从未有这样荒唐的论调,反而认为唐宋李白、苏轼等大批诗人都学陶潜,都不如陶真挚自然纯净厚重。西方抽象画有冷抽象、热抽象之论,无非大致分为动、静两种风格,也没听说宁静的保罗·克利和彼埃特·蒙德里安低于狂热的杰克逊·波洛克和德·库宁,更没听谁评论近代亨利·摩尔的雕塑高过古希腊雕刻,或者高过中国的云岗、龙门造像了。艺术可以这么比吗?还是清代刘熙载说得好:“其实书之辨全在身分斤两,体其末也。”大草固然很美,甲骨文之美一点也不输给它!
赛:读您的作品,能感觉一种特有的空灵和古拙,但是又没有那种过于沉重的匠气。在法古或尚变之间您是如何平衡的?
王:今人书法大多流丽,我有意取法高古,重点取法秦至西汉一段,不取大篆之古奥,也不取东汉蚕头燕尾那类隶书,取中间亦篆亦隶的书体,既质直古厚,又平易好识,重点学习秦诏版、汉砖、瓦当、汉金文、汉印,加上《三公山碑》《开通褒斜道记》之类,以至近代黄牧甫、齐白石治印,皆所取法。特别是汉印,书家少所注意,其实有大量变化多端、平中有奇、趣味横生的篆字。许多人写篆是查《说文解字》,不免死气沉沉,哪有秦汉人生活中就使用的篆字虎虎有生气!汉篆以直线结字,简洁明快,很有现代感。现代建筑、家具、电器的审美,与之很契合。
行书我欣赏宋明人的书法,更倾心魏晋六朝的古雅浑厚,近人爱好于右任的大气、谢无量的清隽、弘一的古淡、黄宾虹的醇厚和良宽的空灵。
当今书家九成半皆越写越紧,我就有意识走宽博和萧散的风格。我的落款集中体现了我的追求:笔笔断而笔笔连,简约、凝练、含蓄、古厚。
当今,极简主义风靡国际。我多年来留意宋瓷,宋瓷的极简主义领先国际一千年!宋瓷简约、明快、干净,温清如玉又浑厚华滋,能得其营养,为我书法所用,自觉十分快慰!不盲随时风,寻找最适宜表达自我的艺术语言。
赛:用最简单的语言概括一下您眼中的艺术家和艺术风格?
王:艺术风格万千,无非一动一静、一刚一柔两大类。刚者亦宜有柔,柔者亦宜有刚。品评艺术家就识、才、学三字。品评艺术,清、厚两字足矣,或者只需一个字:深!